露景泉志异
达达利亚生日贺文。枫丹上线前夕激情造谣,要素包括而不限于:无脑弱智离谱,帝君开女体小号,帝君能歌善舞,“给你开盾了怎么还在走位”,洗面奶,公子风评被害,“摩拉克斯我恨你是块石头”……
末席执行官的手下发现,他们头儿每次执行海外任务都有艳遇。
还都是璃月的美人。
公子:我不是我没有。
“钟离”。
执行官达达利亚没有想到,自己离开璃月后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弗朗西斯伯爵的遗嘱执行记录上,字体与他见过的客卿签名毫无二致;虽然他对笔迹学并无研究,但很难认为有人能冒充退位岩君签下什么东西。文件显示,他作为往生堂特派人员进入过伯爵宅邸,没有带走任何东西,时间是五天前。
他的签字上方还有一行手写的说明:“暂时封印,未彻底解决,转由他人进行后续处理。”
达达利亚想象不出有什么是钟离解决不了的。难道失去神之心能对他造成这么大的影响?根据本次任务说明,执行官需要从弗朗西斯家族收缴与其在北国银行债务相当的财产,并且收容一件据说来自璃月的魔神战争遗物;正是后者导致的区域性污染,愚人众才得以参与前者,否则伯爵领想必早被后代旁支搜刮一空。他精研过语焉不详的岩国历史,摩拉克斯就是从那场尸山血海的混战之中毫发无伤地走出来的,神之心是祂实力的证明而非倚仗,没有道理现在处理不了两千年前手下败将的遗物……除非他和他的璃月一样,在这两千年间耽于安逸,变得孱弱可欺。
而璃月已经证明了自己。
达达利亚深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又在想……钟离了。自他们分别差三天就到六个月(他居然能把这个计时精确到天),他不至于愚钝到不明白或者不承认这意味着什么。他二十多岁;放眼提瓦特,二十多岁为荷尔蒙受苦的年轻人太多了,感情问题平等地折磨大家,不因为拥有神之眼或者担任执行官就豁免谁。通过参考文艺作品和自己那些活了几百年的同事,达达利亚曾总结出一则道理,也即是此类困扰无法依靠理性加以克服——理性最多让人不要这么自责——只能等待时间慢慢消磨。他给自己定过一个短期目标,希望半年之后不要想得那么厉害,目前看来破产在际,不过他毫无压力地准备把这个期限放宽到一年。
毕竟,那双金色的眼睛真的叫人很难忘记。
“这个钟离,”他不动声色地往桌上的卷宗里塞进几枚大面额摩拉,“具体在伯爵邸做了什么?”
“那个璃月人?”负责此处的枫丹专员把卷宗推过来,冲他摇了摇头,“我没有神之眼,看不出他做了什么。”
达达利亚又塞了一点。
枫丹人叹了口气,翻开卷宗拿走两枚,把剩下的全还给他,执行官不禁感慨这里的行政机构比总务司容易搞定,也比往生堂要价低得多。“当时污染已经在这一带扩散得很广了,翻过山头就是歌剧院,哪怕有神之眼的同事也没法靠近观察。但那位钟离先生——”他念得舌头打结,发音远不如至冬人标准,“——应该是直接进了府邸,出来的时候污染就被限制在建筑范围内,看起来确实没有带什么在身上。我们后来请了同是岩元素的使用者去看,但是没有人弄得明白那个封印。”
虽然缺乏关键细节,然而达达利亚知道自己不能要求更多了。他起身走到墙边,瞧着上面挂着的地图道,“可否告知他是从哪条路来回的?”
“只有一条可通马车的官道。”对方说,“不过他没坐马车,在我们这里借了马。”
达达利亚又产生了一点疑惑。钟离当时也穿着他那身考究的西装吗?他骑了马还怎么保持长裤笔挺?说实话他有点想问,不过最终忍住了。“我要借三匹。”他说。
“这……恐怕不太好通融。”
“两匹。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要让任何人进入伯爵邸。”达达利亚暗示性地看向卷宗。
对方思考片刻,走出会议室与同事耳语几句,然后回来向他道:“请跟我来。”
达达利亚领上两名等在待客区的手下,低声交代他们一个跟着自己,另一个去租马和马车,带队随后赶到。他们刚走出几步,整间公署忽然鸦雀无声。执行官环顾四周,很快发现了原因。
一个女人。一个来自璃月的白发女人。
这个女人在问询处边微微躬身,问询处的工作人员指向达达利亚的方向,于是她点头致谢,径直朝他们走来。女人灰衫灰裙,戴着一副灰色半脸面具,灰的深浅略有差异,面具的左眼下方镶着几枚水色宝石。达达利亚听过这种上衣款式名为交领,是几百年前璃月正装的形制。她的下裳至少两层,底襟、腰带和领口与宝石同色,绣着祥云暗纹。
这是一个说二十岁没问题,四百岁大约也可以,六千岁或许有点多,但说不定呢的女人。达达利亚去找她的眼睛,它们藏在面具的阴影下,看不清颜色和神情。她手上缠着绷带作为护腕与护指,立如霜刃出鞘,行时若有风雪呼啸,显然是修行中人;走到他们面前后,她出示信物:“法拉尔先生,我代表往生堂。”她的声音戛玉敲冰。
达达利亚看到面前的枫丹人打了个哆嗦。
办公室里一半人在看她,另一半人偷偷看她。法拉尔愣了一会儿,假咳一声提议:“不如我们出去谈?”
他把几人直接带往马厩。达达利亚做出女士优先的姿态,刻意落后几步。璃月女人没有神之眼,长发用两把银钗盘起,钗上红缨飘摇,发尾妥帖地收进髻中,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他又看向那对发饰,银钗映日,几乎发出玱然之声,刺得他双目一痛;从深渊里爬出来的执行官绝不会错认其中的杀伐之意。
菲利克斯在他身后用至冬话对同伴耳语:“她穿得和公子大人……有点登对。”达达利亚闻言一怔。元素力被禁用之后,他去打了一对双刀。枫丹铁匠注重美感,参照冬极白星设计了柄与鞘;它们现在挂在他背上,刀饰的蓝与绶带的红恰好都能在对方身上找到对应……
法拉尔为两方介绍,主要是达达利亚,因为他对璃月女子的了解也许还没有边上这位执行官多。末席已经生出一点模糊的怀疑和微弱的期待,尽管完全出于直觉;他唯一的证据是祥云和先祖法蜕麟尾的相似性,可云纹是璃月的传统纹样。当然,就算他彻底想歪了,这个女人一定也和钟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是他的十八代徒弟什么的——虽然这无法解释为什么她能处理客卿处理不了的问题。
枫丹人说到往生堂就停了下来,指望对方自行补完,然而她似乎不愿透露姓名,只是冲达达利亚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掌心朝下。
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此前读过的诸如东风解冻之类的修辞都太浅薄了。雪山仍是雪山,昙花一现的笑容不过是偶然洒落的日光,将山顶腾起的温柔雪尘照亮片刻。但这一笑确实让他的怀疑涣然冰释。他在菲利克斯的抽气声中上前一步,执起那只手,嘴唇在中指指节上贴了一秒。
法拉尔面色古怪。在枫丹传统礼仪中,吻手礼的受礼者必须是已婚女性,也不会真正发生接触;最近热映的映画《教父》,则将两个男人之间亲吻手背诠释为臣服与接受支配。不过达达利亚只会在这两个词后面加上挑衅的问号。“这位小姐,”他说,“愚人众已经预约了弗朗西斯府邸今天全天,明日请早。”
笑过亲过,女人又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她转身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那愚人众就要明天才能进去了。”
执行官只来得及对人吩咐一句按原计划,就跨上自己一早选中的骏马,在手下复杂的目光中一夹马腹,跃过围栏,紧跟着绝尘而去。
璃月并不适合跑马,但是领跑之人想必拥有充足的时间磨练技艺,因此马术娴熟,而且似乎总能于瞬息之间在枫丹饱含水分的湿软土地上找到适合以最高速度行进的路线。至冬同样不适合跑马,所以达达利亚几乎是全盘复刻了她选择的落点和骑坐姿态。对方很快发现了这一点,转而挑出一些难以落脚之处,凭借优越的骑技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在第三次差点被树枝刮下去后,执行官彻底被点燃了火气。他们已经越过庄园外墙,伯爵邸大门在望,上面蒙着他曾在绝云诸峰见过的霭霭金光。璃月女子陡然勒马,轻踏马鞍,借着惯性向前飘去,长袖拂过时在栓绳间落下一节岩柱,身形倏地溶入了仙家封印。
片刻后达达利亚滚鞍下马,也把栓绳往岩柱上一挂,扑向大门。自从得知污染源头或与古璃月魔神有关,他就带上了七星收缴后他私藏的全部伪制百无禁忌箓,此时一张张往上拍去。拍到倒数第二张时,金芒暴涨,将他吞没。
一时间天地倒转,眼前的一切画面都湮灭于眩光之中。执行官只觉得自己在不知方位或角度的平面上翻滚,直到被什么东西阻了去势。
亮点缓缓从他视野中淡去。伯爵邸的大门后并不是伯爵邸的大厅,却是璃月风格的秘境。达达利亚躺在浮空的石台上,一侧是正在消散的岩枪和石台之外无边的浓雾,一侧是马靴和裙摆。在他能跳起来站直之前,璃月人蹲下身子,摘了自己的面具扣在他脸上,露出一双纯金的眸子。那面具也在几秒中褪去伪装,恢复原本相反的色泽——不动玄石之相。
自从在遗嘱执行记录上看到那个名字起所有隐秘的忧虑和幽微的渴盼以及由此而生的焦灼通通被达达利亚团成一团揉进这句话:
“钟离,你在搞什么?!”
这副面具当非凡物,即使执行官暂时失去了对元素力的精确感知,也能体会到周身明显为之一轻。它似乎还有些别的效果:现在看来,女人的脸与往生堂客卿何其相似,说是他的同胞姐妹绝不会叫人生疑,可见过“他们”的愚人众和枫丹人全都下意识地忽略了这一点。
被道破身份的仙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自然地接话:“这里污染太严重了,不戴上它阁下坚持不了多久。”
即使音容有别,她现在的态度和语气(或许还有一点儿仙法)却让达达利亚在感情上直接接受了“这是钟离”的概念,心生不出一丝异样。没错,摩拉克斯眼下是个女人,但以天姿国色的女子之身游历异国,不正是岩王帝君休假时该做的事吗?他花几秒理解了一下钟离方才的话。往生堂的客卿永远有问必答,只是未必透露执行官意图了解的信息,但他别无选择,只能顺着她的意思继续发问:“那你呢?”
“我不会有事,只是在秘境中需要面具提供能量,无法自行恢复,最好速战速决。”一缕金线自钟离指尖飞出,落在脚下,她身后的雾中便响起机械传动的声音,“公子,我要为最后的仪式留出余力,之前的战斗能否托给阁下?”
“那件污染物我要带走。”达达利亚说得像在提出条件,可在对方说出最后一句之前已经反手抽出身后的双刀。他面前的迷雾中,机械声传来的方向,一抹阴影正如墨迹晕染,缓缓散开。
“理当如此。”钟离颔首走近,抚过刀身后刃上便浮起仿若流动的金光,几个仙箓字符在其中若隐若现,特意观察时却遍寻不见。她退至一旁,轻轻解释:“凡兵无法对这里凝聚实体的污染造成破坏。”
雾中阴影于此时显出轮廓——另一座浮空石台正在向他们靠拢,直到无声嵌上他们所处的那一座,制造出一点微不可察的震动。达达利亚看清了自己的对手,它状如团团黑烟,变换形态时又仿若虫群,也正像烟或虫一般向他们飘来。他从未在提瓦特或深渊见过类似的东西。随着它的迫近,执行官听到某种奇异的金属摩擦声,也许是对方移动的声音,抑或是某种魔物的语言。他发现自己似乎因此愣怔了片刻,直到贴着面具的太阳穴沁入一股凉意才回过神来,而敌人已近在咫尺之外。
他挥出一刀,也只挥出一刀,那东西便滋滋融化在金光里。
在他能够作出一些嗤之以鼻的评论之前,钟离道:“还有七波,每波强度倍增,接下来是四点半方向。”她指尖的金线再度落下。“我无意打扰愚人众事务,也不需要净化后的污染源,只愿带走几件伯爵遗产中的璃月旧物,作为继承人约定交予往生堂的报酬。”说到这里她低低一笑,“祓除邪祟的仪式有时间限制,来不及多作解释。不过即使解释了,公子恐怕也不会轻信,定要进来亲眼验证一番吧?”
话音落下时,传动声亦停。新出现的石台与脚下这座对角相接,第二波敌人也如他所料,只用一刀。达达利亚自忖已经明白了个大概:他们正站在九宫的中央,待消灭了全部敌人,那些隐于雾中的石台将和他们站着的连成一片。最后的战斗想必不会容易,不过这会儿执行官仍有余裕斟酌自己要说的话,斟酌之后却决定直接一点——没那么直接,但执政近四千年的魔神不可能听不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我信,但我确实很在意,非得进来看看‘钟离’处理不了的污染是什么情况。……你知道我今天在这儿有工作?”
多次复盘璃月的任务之后,他始终有种感觉,在钟离面前掩饰想法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推诚相待。契约之神向来追求公平,如果达达利亚无法从他滴水不漏的言辞中探出什么蛛丝马迹,也许真心之言更易换得对等的回报。
“还是四点半方向。”钟离说,“如果提前得知有幸与公子同行,我定会备好可供多人使用的污染防护措施。”
达达利亚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岩君女身驾临枫丹,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见他。他又问:“你知道我扣下了多少百无禁忌箓?”
“只能感应到公子身上带了多少。阁下也不必心疼,它们的能量都用于压制这里的污染了。况且不是给你留下一张以作纪念吗?”
一张伪箓确实做不了什么,只能勉强当成纪念。执行官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稍微受宠若惊,为摩拉克斯无伤大雅的网开一面。他品了品对方先前所有发言,“‘钟离’现在在璃月?为什么要用这个形象办事?好像有点虚弱。”
“‘钟离’在往生堂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她道,“他用的‘材质’太好了,如果进入秘境,会把这里的污染直接冲散,异国也不宜使用孤云阁那样的手段……至于这具身体,古璃月曾有一种名为‘礼魂’的送神祭仪——‘神’指的是所有超凡存在,必须由女性主持。仪式对主祭运数有碍,现今已经失传,不过我来进行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两场战斗无法一招解决,却也称得上轻松写意。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达达利亚一度错觉自己回到璃月,回到半年以前。他和钟离本就没有宣之于口地在一起过,自然谈不上分手。奥赛尔之后场面有点尴尬,却也没到断绝往来的程度。执行官离开璃月之前做了自认为恰当的道别;他挑了往生堂的营业时间,于是钟离送他到路口。在至冬人看来,这就算结束了,也应当结束了,然而他们现在的气氛又让他生出些微妙的不满足。没准在钟离看来,他们的床上关系也能看作一种契约,不可轻易终止;但谁又能揣测岩君的心思呢?脱离了任务交集这个范畴,他大部分时候都不明白摩拉克斯在想什么;更叫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想要明白。
第五座平台就位之前,钟离为他的刀补了一层金光。“公子现下不能动用神之眼,自身难以抵御污染,何况庇护部曲。无论我是否在此,都不应当涉足险地。”
“先生是在担心我吗?”他不知何时用回了以往的称呼,“如果不能亲入险地,又该如何完成任务?”
“我担心公子,正如公子在意‘钟离’未解决的工作。”她道,“至于愚人众的任务,术业有专攻,公子有北国银行的经费,亦有往生堂的名帖,又怎会完成不了?”
达达利亚为最后毫不突兀的推销笑了出来,却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好在战斗的强度也已不太适合展开交流。
又是两座石台拼合,他猜测中的九宫只剩两处空缺。钟离请他休息一刻,再次对他的武器施以仙术。他已习惯水形的轻捷,长久不曾使用真正的金属兵刃,下一场战斗应付得几乎有些捉襟见肘,幸而不至受伤;有一回他下意识地要为钟离挡下攻击,玉璋却在下一瞬间于他周身亮起。钟离提醒他:别分神,而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那双金瞳投下的目光正分秒不错地落在自己身上。
这就是每一个璃月人习以为常的感受吗?从出生到死亡都拥有帝君的注视。执行官早将制服外套甩在一旁,猩红衬衣被汗浸透,色泽一如被血浸透,而他在热汗中不寒而栗:为自己有一瞬间心生向往。
他立刻转而预想如何战胜最后的敌人。以他的估算,不用邪眼已经不太可能的,魔王武装也必须纳入考量。钟离不知通过何种方式看透了他的想法,道:“邪眼和魔王武装会诱导那些东西变化。”
达达利亚瞪着她的熔金双目,半晌才咬牙道: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钟离隔空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竟弹出“铛”的一声,透明护盾受击之处应声亮起。
“明白我要被宠坏了。”达达利亚沉默片刻才道。他心知肚明自己多半已经满面通红,幸好还有战斗这个藉口。
钟离微微含笑。“恐怕来不及。你已经被宠坏了。”
年轻人也垂头轻笑出声,只觉仿佛四肢百骸疲乏尽去。他当然对个中原因了然于胸,只是并不急于在此时对自己道破。最后的石台恰好在最初的对面,诡谲的金属摩擦声完全盖住了机械传动,听来叫人格外眩晕烦躁。执行官深吸口气,挽出一个刀花,掐准黑烟漫起的时机一刀斩落。
玉璋在身,达达利亚完全放弃了回旋的余地,甚至不必计算以伤换伤是否能够带来收益。这正是他最热爱的战斗风格,只是限于使命与亲情极少尽兴。刀刃泛着的金光正以比之前都要快的速度消散,他却毫无犹疑,因为一道视线正为他紧紧牵系。
光芒彻底熄灭的那一刹那,那种令人作呕的摩擦声猛然暴涨。他眼前冒出一些莫名生长的扭曲线条,组成种种疯狂的画面,而钟离呼唤他代号的声音直直钉入脑海,将他的意识锁在理智这一侧,不至于就此迷失。他看到黑烟翻滚聚为极深极浓的一团,心领神会送入刀锋,下一刻刀尖炸出磅礴金光。达达利亚只听得摩擦声陡然尖锐,然后异象与恶音统统涤荡一空。
他以刀拄地,钟离走过来扶着他慢慢单膝跪下去。她的眼睛亮得有如燃烧,有那么一秒,达达利亚以为她会弯下腰吻自己,然后又觉得是自己想要吻她。须臾之后他放弃了这个幻想,“时间赶得上吗?先生的力量还够用吗?”
“还有十来分钟。如果阁下乖乖等在外面,我们都会轻松很多——但公子会觉得这样比较尽兴吧。”
何止尽兴,达达利亚觉得自己赚大了。他们所在的平台此时开始下降,他身形摇晃一下,撞进钟离怀里。执行官忽然在物理意义上认知到,摩拉克斯现在是个女人。
他第二个反应是,交领不怎么显身材。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他发现自己情不自禁地用滚烫的面颊蹭了一下……没错,名义上这是摩拉克斯的奶子,实际上却可以说和摩拉克斯没有多少关系,并且从“她”之前的话来看,只是随时可以抛弃的肉身之一。他曾在战斗中无所顾忌地撕开某位女性的胸膛,红的血液和黄的脂肪溅了一身;这不太——用钟离的话说,“讲究”,此后他尽量避免这样的场面,但是女皇在上,他居然因为虚构的第二性征面红耳赤,并且只能希望自己不要脸红得太夸张。
然后他听到钟离压住一声喉咙里的轻笑。在这样的纵容中,微不足道的忿懑也平息为听天由命。
“等下我要做什么?”最危险的执行官靠在那儿问。
“仪式开始后不得说话,亦不可有太大动作。”对方回答的时候,柔软的震动一路传到他心底,“其实最好别看。若是看了,切记谨守心神,以免和它一起被送走。”
“‘它’到底是什么?”
“污染物的本体是一个‘角先生’。”钟离说。
“璃月有这个姓吗?”达达利亚对这个量词大惑不解。
“这是假阳具的雅称。”璃月最博闻强识之人巍然不动地给他科普。
年轻人词穷了,搜肠刮肚地从客卿语录中挑出一句回答:“竟有此事。”他确实在一些非正式出版的帝君相关民间创作中见过这个说法,当时虽然临时理解了,过后也忘得一干二净。即使他们曾经春风几度,执行官亦见过前任岩君在床上信手用元素凝出一些玩具,猛然听闻这条情报还是让他有点尴尬。
他放弃了掩饰脸红,反正钟离也不会说任何叫人下不来台的话。
“此物曾为某位已逝魔神的私物,原本并无污染,只是蕴含少量能量,不知何时流入枫丹。百余年前,有人将其用于秽乱之事,伤及许多无辜者性命,怨念郁积,形成魔障。当时便有伯爵家族中人延请璃月方士驱邪,方士设下的镇邪之物却在最近被人带离府邸,这才引发我们正在处理的问题。”
解释间他们所处的平台降落至底,四周如台阶般逐级隆起,如同剧院的观众席。钟离托了他一把,领着他在高处坐下,又用岩造物把人固定起来,然后施施然走回“舞台”。她踏出一种奇特的韵律,叫人再难以移开目光,裙裾摆荡时如先前的不动玄石之相,从边缘褪下灰白的伪装。待到行至石台中央,她的身姿几乎同话本中闲游尘世的帝君重合:墨色深衣,饰以金纹。
她举手拔下发间银钗,袖口滑落肘间,白发散落下来,恢复了纯正的黑色,染至发尾方渗出一点金光。发钗在她手中化作两柄璃月形制的金色长剑,执行官在心里唔了一声:那钗上的杀伐之气果然不是他的幻觉。
吰——
鼓声不知从何而来,遽然响彻天地,黑衣巫女——钟离负剑肃立,开口唱出第一句祝词;她的嗓音本就清冽,此时听来更是感心动耳。达达利亚不解其意,但那五个字已经兀自凿进脑海。歌声落下之时,鼓声余音未歇,仿佛亘古之前就已存在,亦将存在到一切结束之后。
第二句唱响时,鼓声又起,骤如急雨。钟离此时动了。她踩着鼓点执剑起舞,一双长剑仿佛蕴有千钧之力,仅仅看上一眼,视线就会被迫为之牵动。
伴着第三句祝词,剑尖和衣上麟纹渐次亮起,凭空绘出金色的轨迹,又向四方荡开。至冬人听出下一句唱的是春兰秋菊,这些线条随之变幻出四季轮转的繁花胜景。
待钟离唱完最后一句,他才发现平台前方的雾中不知何时透出一道狭长的阴影,看起来就是那个“污染物的本体”。达达利亚不知这是否代表仪式仍在正常进行,不过她从头又唱了一遍,让他略略放下一点心;他不归理智控制的那一部分则不由自主地以阴影的尺寸估算魔神的体型,又和仙祖法蜕比较了下……
这一回的速度加快了些许,不过听来仍是雍容不迫,一句之后执行官猛然意识到那效果绝非独唱。在“巫女”澄澈的祝颂之下,无数性别难分、年龄莫辨的声音正在低低唱和。和声来自四面八方,他环视一周,整个“观众席”竟已坐满影影绰绰的人形;他们从金色幻影中真的摘下四时之花,彼此传递,他也差一点加入他们的动作,直到被岩锁阻止,这才惊出一身冷汗。
“长无绝兮终古……”钟离再次唱出最后一句,持剑俯跪在地,因元素辉光呈现出深棕色的长发披散出一个完美的扇形。达达利亚听见四周响起忽远忽近的啜泣,自己也正不容抗拒地被某种磅礴的悲伤一点一点浸透,扯落到更深处。不知何故,他能感知到那雾中的阴影同样如此。它用力却只能迟缓地摇晃,同那些没有实体的“观众”一起缓缓淡去。
执行官知道自己不该沉迷在这毫无缘由的情绪之中,却又不愿从那仿若失重的梦境中醒来。下一秒,他身上的岩造物倏然化作金光;深谙元素运用的达达利亚看得出来,这并非加持者主动取消,而是因其力竭而溃散。他当即起身,立刻体验到了真实的失重——层层抬高的石阶也在溃散。武人本能地选出能够踏足的悬浮碎石,不断向石台中央跃去。
钟离正在慢慢跪坐起来,金光洗去一身玄色,变回达达利亚今日初见她的样子,又以双剑为钗,随意挽起长发。执行官终于落到她身前,“钟离,你怎么样?”
她仰头打量他一番方开口:“这具身体能量用尽,需要补充,除此之外并无大碍。倒是公子现下有些神魂不稳——早便叮嘱阁下尽量少看吧?”
“先生也知道我已经被宠坏了。”他耸耸肩,伸手想要把人扶起,却被握住小臂靠了上来。
“虽说与我无碍,不过若是公子方便,烦劳照料一下这具身体,秘境完全消失之后为‘她’戴上面具,其余……随意处置即可……”话音未落,她完全卸了力,栽进对方怀里。
秘境如她所言,正在层层破碎。执行官发现自己身处伯爵邸的舞厅,双臂之间是岩君的女子化身,脚边躺着一枚……人用尺寸、材质不明的“角先生”。先前被酣畅淋漓的战斗、神异非常的祭仪和钟离自然的态度压制的荒谬感这会儿全数落了下来——他们如此一番折腾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好吧,也许对六千岁的魔神来说,这算不了什么,摩拉克斯见得多了;但就他这个人类青年的普遍理性而论,整件事多少有些离谱。……钟离的部分除外。
可扪心自问,若是在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的前提下叫他选择,达达利亚还是会一头闯入这个离谱的秘境,而钟离显然也已看透了这一点。
他按指示取下面具戴回她脸上,却发现对方并无呼吸。执行官屏息一秒,又去摸她的颈侧脉搏,同样没有摸到。诡异的是,她的胸脯仍在叫人难以忽略地起伏。在他勉强以邪眼开启的元素视野中,她已非人类应有的状态,而是彻底暴露了岩造物的身份。
……连钟离的部分也离谱起来。
这天的荒谬程度在菲利克斯冲进舞厅、发现他便高喊“公子大人”、又在看清他怀里晕倒的女人和地上的性爱用品之后噤声时达到顶峰。钟离说礼魂之祀于运数有碍,他怀疑这碍全部应在了自己头上。他的其余手下鱼贯走入,达达利亚与他们沉默地对视片刻,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开口:“璃月修行者破除秘境之后力竭昏迷,我先送她回去休息。菲利克斯,这里暂时由你主持,没问题吧?”
这些都是实话,至于大家如何理解就是另一回事了。愚人众和枫丹方面颇有一些敏锐的元素力使用者,能够发现钟离现在的异常。前者多少听过璃月术式之类的秘辛,又受他节制,不过事涉前任岩君,不如应下他们香艳的猜测;后者若是怀疑他在境内谋财害命,接下来所有工作都不必开展了,必须避人耳目。
钟离被他偷偷运到自己下榻的旅社房间,因为达达利亚并不知道还能把她送去哪儿。他认为,以他现在的运气,沙发衣柜浴缸之类的地方恐怕只会引发更多问题,他也不想在这种事上不敬帝君,体贴守礼地把人安置在唯一的床上。
他怀疑钟离说的神魂不稳具体表现就是仪式最后那种莫名其妙的忧郁。对方“任凭处置”的暧昧表述和璃月凡人对双修仙法的畅想确实让执行官考虑过坐实某些猜测,然而这具身体眼下冰凉的温度足以粉碎所有绮念。处理完伯爵邸的现场事宜,他洗了澡,坐在床边握了一会儿钟离的手,再三劝解自己这种寒意绝无可能因为摩拉克斯亦会磨损,只能因为祂确实是块石头。那只手当然没有被捂热,于是他把这具身体推到一边,自己从另一侧上了床。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达达利亚这晚睡得浑身发冷,极不安稳。半夜身边的动静让他差点从床边滚下来召唤魔王武装,幸好钟离按住他的手背:“公子勿惊,是我。”
她松开手时又说:“公子睡得太靠外了,小心掉下床去。”
达达利亚不确定她有没有暗示什么。她收回手后,两人之间没压实的被褥灌了点风。达达利亚觉得自己一个至冬人不该这么怕冷,却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问钟离:“你不冷吗?”
“原来是我冻着公子了。”她恍然大悟似的说,“就我目前来说,因为冷,身体机能尚未完全运作起来,暂时感觉不到冷。”
他无言地将她拉进怀中,再把被子掖好。钟离躺的位置比他低一些,刚好可以让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几分钟后被窝和她都温暖起来,即使抵在锁骨的面具仍带凉意,他又能先生长先生短地卖乖了:“先生今日毁了我的清誉。”
“哦?竟有此事。那么公子想要怎样的补偿呢?”钟离环着他的腰说。
“帮我把罪证处理了吧,那个‘角先生’。”执行官现在唯一后悔的就是此事;钟离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何必一早向她讨来那玩意儿的所有权。如今东西在他手上,一想到它和自己署名的书面报告会经多少人的手与眼,达达利亚就感到不堪面对。要是钟离愿意行行好带走这个烫手家伙,他就可以把部分文件归为一级机密,只有女皇陛下和另一位执行官同僚能看到涉及摩拉克斯的真相。
钟离大约笑了,气息喷在他的胸口。“那就要看我们另一个约定中,公子展现的诚意了。”她说着把自己从对方长臂之间拆出来,撑起身子理了理头发。
“璃月相关物品清单已经整理出来,我也复核过了。先生现在就挑吗?”达达利亚眨眨眼睛。
“天亮再议。白日没能最后探查一番,趁子时未过,再去伯爵邸看看。……今天已经惊扰了公子,现下还是好好歇息吧。”
达达利亚没理会这句,开灯套上制服。“菲利克斯说我们穿得像情侣装。”他直接开启了另一个话题。
“哦?我还以为他挺喜欢‘钟离’的。”往生堂的客卿对那个支持自己代表一半愚人众立场的外勤人员自然印象深刻。
“确实喜欢。我带你回来之后,他还旁敲侧击问我准备让‘钟离先生’怎么办。”
“那么公子预备让‘钟离’怎么办呢?”她笑盈盈地说。
这是达达利亚半年前就想与钟离讨论的话题,此时由钟离问出来,他却一时无法回答——她甚至面覆不动玄石之相,叫他得不到一点提示。难道先生看不出来吗?他欲如此反问,又觉得这么说过于轻佻。
“不怎么办。”他最后说,“只是先生深夜出门,我总是要一道的。”
钟离抬手替他调整了绶带,然后他们熄灯离开,一同走上缀满夜露的山径。是夜满月,每一颗露水都裹着一轮小小的月亮。
END
(十分钟后)
“公子获得这一代号数年,想必亦有耳闻,提瓦特的星空是虚假的……诸人命数业已镌刻其上。
“可是公子是否清楚——即使注定,足够强烈的愿望仍能扭转星辰的轨迹。我虽不是为公子而来,可是今日相见,未尝不是缘于此故。”
(十年后)
“先生这是……”
达达利亚非常确定,自己上次——天理之战前——脱钟离裤子的时候,他的腿间还不是眼下这个双性共存的状态。
“公子可还记得,有一年,在枫丹——”
“记得。凉的。”
钟离笑了一声,“现在够热了吗?”
“……够了。”
“那就好。枫丹之旅令我意识到单性之身略有局限,后来有了闲暇与合适的材料,便稍加改造。”
“……改完之后用上过吗。”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公子是否想说,你我不是浪费之人?”
“……先生知道就好!”
主体剧情是梦到的。仪式配乐屈原《九歌·礼魂》:
成礼兮会鼓,
传芭兮代舞。
姱女倡兮容与。
春兰兮秋菊,
长无绝兮终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