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黑暗囚牢无天日,沉沦女界起风潮

#女狱花

话说秦赐贵见沙雪梅骂他“男贼”,又走近身来,要同他算账,心中又气又恼,对着雪梅小肚皮就是狠命一脚。岂知雪梅心灵眼快,闪在一边,随手将黑虎拳头偷心的打去。则听“啊呀”一声,赐贵正变了寻死鬼了。 雪梅看了一看,心中很是爽快。即叫丫鬟进来,告诉她一番说话。自己却带几个铜钱,到县里首告去。 县令听说人命大事,立刻坐堂,传雪梅进来。雪梅走到堂下,则见上面坐着一位油粉脸儿、八字胡子的官长,下面立着戴活和尚帽儿的几个差役。 听那官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夫又叫什么名字?为何将他打死?” 雪梅将这事的源源本本,说了一回。 那人拍案大骂道:“你这贱婢,好不安分。你夫叫你在家刺绣,正是做妇人的极大道理,应该牢牢记着、时时遵守。今你既不听夫主忠言,又将尔夫打死,真是罪不容诛了。本当将你立刻处死,念你首告,姑且宽免。你且上来画供。” 雪梅听了这番说话,知道同他辩论,徒然皮肉受苦。即慨然上前,将供画下。 那戴活和尚帽儿的差人将枷锁与雪梅戴上,押着监门内去。 雪梅走到那里,则见门不像门,好像狗洞一般;里面又低又小,黑暗又潮湿,好像猪房一般;闷闷的坐下。不多几刻,有一蛇眉鼠眼、又小又胖的人走进门来,大声喝道:“你这打死亲夫的贱人,可晓得这里规矩么?” 雪梅笑嬉嬉的对道:“什么规矩?” 那人道:“我们在山靠山,在水靠水。新来的犯人,总要孝敬我们些。” 雪梅道:“今日没有带来,改日当从丰奉上。” 那人冷笑道:“真个没有么?” 雪梅道:“整个是没有,散的有的(点)儿。”说着从衣袋内拿出十多两的一包碎银子,递与那人道:“这个权且收下,改日再重重孝敬。” 那人接了,说了几句恭维话,颠头颠脑而去。

又过一刻,有人送一碗黄糙米饭及一盘淡白菜进来。(雪梅)吃了数口,连喉咙里也咽不下去。这一夜中,不知骂了多少“男贼”。 到了次日,众犯人都发话道:“你这妇人,到了这里,也该忍些性儿。什么‘男贼’‘女贼’,叫闹不休,累得我们也睡不安耽。” 雪梅忙陪笑说道:“我在这里,实是男人害我的。所以千声万声骂他。” 有一犯人道:“我闻说你是打死亲夫,罪有应得,你尚如此骂他。譬如我到这里,皆由我这黑心物,自己有了淫妇,将我看作眼中钉,恨不立刻死了。忽一日,我在邻舍家坐坐,即诬我与人有染,欲谋死他;即将他暗藏在我衣袋内的一包砒霜为证,将我送到这里。我想(像)你处这个地步,连嘴唇皮儿也要骂破了。” 雪梅听了,又骂了几声“男贼”,随口又问众犯人道:“你们这(怎)么到这里的?” 众犯人答道:“也不必说起,总是这个冤家不好。” 雪梅听了,桃花含露,柳叶凝烟,叹一口气道:“世上无知的女儿,到了十几岁时候,就想要嫁男人,以为嫁了有多少好处。咳,你不晓的(得)这男人,正是我们千世冤家百世仇,只可以杀,不可以嫁的。” 有一犯人插口说道:“平平白白杀他,也未免太过。” 雪梅道:“列位有所不知。你想我们女子六七岁时候,只因有了男人要娶小足的陋习,父母就硬了心肠,把我们一双圆兜兜、光滑滑的天足用布裹起来,受这无罪的非刑。我们那时,眼泪不必说起,就是浓(脓)血也不知出了多少;幸而皮肉腐尽、筋骨折断,方成了‘三寸金莲’。你想人生血脉,犹如机器一般;一件损坏,件件都出毛病。我们国中,缠成小足、害疾病死的,也不知多少。即不死去,行一步路,尚须(需)扶墙摸壁。虽为人,实与鬼为邻了。然在家时,父母犹知爱惜,不肯使我们十分劳苦;及至囚笼抬去后,上受公婆的差役,下听冤家的话说。此中苦楚,正如‘哑子吃黄连’,说也说不出来。” “然我们既受男贼的种种苦痛,假使男贼对我们同心合意,如贴身奴隶一般,倒也气得过去。那(哪)知道这男贼外则待我们如奴隶,内则防我们如盗贼。身边铺床叠被、捧茶盛饭的,无非女人,我们并不疑心他做出什么外事;那知我们与男子,即谈几句闲话,男贼就当作犯了什么奸情,防备的(得)十分紧密。咳,男贼待我们,什么夫妻不夫妻,直是奸奴贼婢呢!” “且种种不平等之事,说来犹令人发指。你想我们女子,男贼死后,如下了阿鼻地狱,永无造升日子一般。幸而有几个铜钱,也可糊涂过世;不幸‘开门七件’,件件皆空。忍着饥寒,对孤灯坐下,又听这边儿啼、那边女哭。此中情景,万翦(箭)穿心。欲‘守’则万难过去,欲嫁则又防人非笑。眼泪珠儿好比笼头滴水,不知不觉,直滚下来。若在男贼一边,前妻的尸骸尚端端正正睡在棺中的时候,后妻的身子已亲亲热热抱在怀内了。岂不令人气死吗?” “且我们中国,男女婚姻,皆由不关痛痒的媒人东骗西瞒成的;非如文明各国,婚姻自由,男女共能实享爱情。则嫁了过去,两人性情自不能尽行符合。名则添了一个‘配偶’,实则多了一重烦恼。然男人与妻子不对,还可另娶一个——俗名叫做‘两头大’,又可以买妾宿娼,解解忧闷。我们女子,在古时候,本有‘下堂求去’之礼。自从出了千刀万剁的秦世王,会稽刻石,立了许多暴法;又有一班眼小于豆、无知无耻的宋儒,逞其臆(意)见,说了好些‘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狗屁说话;从此女子与男人,正如世俗所说的‘相去五百级’了。” “咳,种种不平之事,我也说不能尽。请众位仔细想想:男贼待我们,何尝有一些‘配偶’之礼?直(只)当我们作宣淫的器具、造子的家伙、不出工钱的管家婆、随意戏弄的玩耍物。咳,男贼既待我们如此,我们又何必同他客气呢?我劝众位,同心立誓:从此后,手执刚(钢)刀九十九,杀尽男贼方罢手。” 说至此,只听得一人大声喝道:“你们是想执了刚刀逃狱吗?我老实对你讲,这个牢狱虽小如鸡笼,却胜于铜墙铁壁。料你这些妇人,那(哪)里逃得出去?” 雪梅抬头一看,原来就是讨他(她)孝敬的那个人。笑了一声,不言不语的坐下。息了一会,昨日送饭的人将饭菜送来,雪梅免(勉)强吃了一口。

到了晚间,仍照老样的饭菜送来。雪梅一口不吃,坐在床前,心内想道:“我首告的意思,原不欲连累他人。如今大事已了,坐在这里何用?难道杀了一个男贼,就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吗?”主义已定,即将枷锁钮(扭)作了一个蝴蝶穿花的势,上了簷(檐)头。又作了一个蜻蜓点水的势,出了衙门,从低墙边跳下。 走了好一刻,将将要到城边,则听后面人声嘈杂。回头一看,无数灯笼火把蜂拥而来。未知雪梅能逃得出城否?且听下回分解。

(罗景仁批:世间种种不平等之事,皆由男女不平等而起。深远者姑置勿论,即如至浅至近之婆媳一项,强女子离开生育我、抚养我之母亲,而奉事渺不相属之姑嫜;为姑嫜者,以为儿子我所鞠育,媳妇礼(理)应奉事,诃(呵)斥如奴婢,差役如牛马;女界所以层层黑暗也。 吾知作者心中无限悲愤,特借演说一番;将男女关头,重重打破。殆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