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秀才公夜作书院,豪杰女大闹闺房
话说贺老头儿,因儿子赐贵,把他一张紧要公事的底稿浸污在墨盒内,心内又急又气,昏倒在地。 赐贵当时睡在床上,朦胧中听得有人叫他的声音。开眼一看,乃是自己用的子(丫)鬟立在床边,两脚乱战。即开口问道:“叫我何事?” 丫鬟道:“不、不、不好了,老、老爷死、死了。” 赐贵慢吞吞的又问跳道:“这(怎)么死的?” 丫鬟也不回答,说了一声,就在这里蹒跚而走。 赐贵跟了出去,将眼往下一看。父亲倒在地下,已死得双脚壁立直,难道还活吗?赐贵看了,一言不语,立在旁边,像木鸡一般的好一会,然后将父亲尸骸收殓了。
光阴似翦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过了二十七个月,孝服已满,心内想道:古人三十而娶,今我年纪已差不多了。况有人传说沙雪梅的父亲已于去年弃世。雪梅又什么教拳棒,终日在外闲走,不安女子本分。不如趁这时娶来,还可以约束约束。若日后胆子愈养愈大,要约束他(她)很是费力。主义(意)已定,择吉迎娶。 交拜以后,赐贵将雪梅一看,则见她燕瘦环肥,适合乎中;素口蛮腰,兼备其美;惟(唯)柳叶眉间,烟痕点点,另有一种刚强气概。心中倒也欢喜的。 雪梅将赐贵一看,则见他面方耳大、眼细唇厚,一种颟顸(man1 han1 意为糊涂、面大)的相儿,说也说不能尽。心中却是闷闷不乐。但一月之中,外人看来,也很是和睦。
忽一日,赐贵在书房内做书院。时交二鼓,要用晚膳。雪梅唤丫鬟叫了数次,终不见来。雪梅到书房来看,赐贵也不来理睬。雪梅见他湾(弯)腰曲背,坐在案前,眼上带(戴)着一副既圆且大玳瑁边水晶眼镜,手中拿着一支不黄不白、又长又大的刻花水烟筒,案上放着一本既旧且破、用纸裱过的书;对她忽而将头乱点,忽而喃喃小语。忍不住问道:“做什么书院,有这般要紧?” 赐贵即对道:“此是龟山讲舍,五更要缴(交)卷的。” (雪梅)又问道:“这本破而且旧的是什么书?” 赐贵道:“此是《仁在堂》文章。” 雪梅又说道:“我闻去年已有上谕改试策论,难道近日书院犹是考文章吗?” 赐贵道:“何会是文章?” 雪梅道:“既不考文章,你何以看文章呢?” 赐贵道:“这个原(缘)故,你且慢慢听我讲来。去年间上谕下来的时候,我哭得了不得,心内想道:从此举人、翰林真无望了,坐立不安者好几日。忽一日,教我书的老先生来。我将此事同他说了一番,又对他哭了一回。老先生笑道:‘小孩子真不懂事。策论就是散行的文章,文章就是骈体的策论。你仍将《仁在堂》散行的文,时时用功,日后又可成为策论名家了。至于考乡试时,书也不必要多买。头场只要买御批《通鉴》一部,二场只要买《时务大成》一部。三场考的是四书义、五经义,你所有的四书五经味耕录,仍旧可用,不必另买诸书。只要熟读《仁在堂》文,已足中举人有余呢。’我当时听了,也有点儿不相信。后在书坊内买了一本《策论大全》看了几篇,头一段正是起讲,第二段、第三段、第四段、第五段正是文章的‘三大段’,学他做做也很容易。过了几日,就是这龟山讲舍的考期。我仿《仁在堂》散行的文体,做了一篇,居然考了第一。愈相信老先生的说话,真是金科玉律,一些不错。”说到这里,忽大叫道:“啊呀,不好了!” 雪梅忙问道:“有什么事?” 赐贵道:“时候已不早,交卷要来不及了。你赶快出去,不要在这里乱我心思、延我时刻。” 雪梅看了(赐贵)这般呆不像呆、痴不像痴的光景,又好气、又好笑,即(急)忙回至房内,吃了夜饭,脱衣睡下。
次日起来,(雪梅)心中犹是郁郁不乐。忽想道:我同学妹妹,有数月不见。不如今朝走去谈谈,也可解解我闷。主意已定,即将房门关好,又走到书房内来,通知赐贵。岂知他睡的(得)死尸一般,叫也叫不醒来。就叫丫鬟关好了门,缓步出去。 及至次日早晨回家,则见赐贵坐在上面发话道:“我们诗礼人家,不比寻常小户。做女子的,应该坐在深闺刺绣,岂可在外闲走?你前日出门了几次,我已吩咐你过,以后绝不准再出去。你总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这回竟不通知,任性出去,愈觉不像样了。你不看见书上说‘女子十年不出闺门’,与那三从七出的道理么?”琐琐碎碎,说个不休。 雪梅也愤愤地对(怼)他了几句,知道这人是死牛血一般,说也无益。忍着性子,走进书房内坐了一会。随手将桌上的一本书拉来,却是斯宾塞《女权篇》。看了三五章,忽拍案叫道:“是了!是了!我做女儿的时候,不明明做过一个梦么?梦中不明明男子坐在上面、女子同牛马跪在下面么?又不明明男子叫我为奴才么?我前时模模糊糊,不知这个道理。今日想来,一些不错。我自从嫁了过来,这个呆物即叫我涂脂粉、带(戴)耳环、缠小足;我虽未曾依他,也不知闹了多少口舌;近日越法(发)摆出男人架子,连出外走走也要他管起来。咳,我想出工钱雇来的下人,一月中也要走出数次;今我连这的(点)儿自由权也没有,真把我当作买来的奴才样呢!”想到这里,愤火上升,把银牙一咬,暗暗的骂了几声“男贼”。忽听外边赐贵像个粪苍蝇一般,飞到这块,闹到这块,飞到那块,闹到那块,渐渐的闹到房里来了。雪梅也不理他,仍是愤愤坐着。 则见赐贵装着杀头相儿,大声说道:“我说的话,句句是至理名言。你从今以后,须(需)要对天发誓,洗心革面纔(才)好。如若再犯,定将你休了回去。” 雪梅听到此间,大怒道:“我有什么大罪,要叫我对天发誓,又要把我休了回家?至于出外走走,也很通行的。你自己没有朋友,终日在乌龟壳里搦(nuo4)着。一本书鸡喤鬼叫,难道叫人也绝了朋友,学你这样吗?况我又不是你买来的奴才,一切举动受你压制。亏你说这话时,羞也不羞!你说从今以后不准我再出门,我明天偏偏再出去,看你这(怎)么样!” 赐贵听了,气得面上青一块、红一块,老羞成怒,口吃吃道:“你本不是个好东西。你这贱人,做女儿时,在外闲荡。我已疑心(你)与人有染。今到了这里,仍时时刻刻要出门去,一定有了奸夫无疑了。你这贱人!” 雪梅听到这里,无明烈火直高三丈。忙立起身来,指着赐贵骂道:“你这男贼!你这男贼!” 赐贵道:“你还敢骂我么?” 雪梅道:“我平日受你的气已夥(火)了,又胆敢骂我‘贱人’,说我有奸夫。今天与你一齐算账!” 赐贵见雪梅走近身来,对着他小肚皮就是狠命一脚。则听“啊呀”一声,倒在地下。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罗景仁批:婚姻不自由,最为男女之大魔障,而于女子为尤甚。世间不乏才女,每被蠢夫压制,以致抑郁而死。吾读“红颜多薄命”诗句,每觉冷冷泪下,恨无女娲五色之石,将此情天补满。吾只天望多生沙雪梅等人,用着长枪大战,杀尽蠢夫;吾尤天多生女摆伦之作者,用着秃笔残墨,喝死魔王,引世人同登极乐世界。)
补充资料
斯宾塞《女权篇》:1902年11月4日,英国社会学家、哲学家、不可知论者赫伯特·斯宾塞所著的《女权论》由马君武翻译,载于当日出版的《斯宾塞<女权篇>、达尔文<物竞篇>合刻》中。《女权篇》是中国近代翻译、出版的第一本关于妇女问题的译著。斯宾塞运用西方资产阶级的人的“自然权利”学说和进化论观点论证男女平等、男女同权的道理;反对在社会上和家庭中对妇女实行专制,把对待妇女态度如何作为衡量一国文明进步程度的尺度之一,主张妇女应有参政的权利等。
注
本文(原文)中的“的”“地”“得”“唯”等字,与现代汉语中的一般用法并不完全一致,特此说明。下文不再作重复的“通假字”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