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书呆侠女联姻眷,五言八比误儒生

#女狱花

话说沙雪梅自学生去后,闭了房门,又把梦想了好一会,终不能猜出十分道理。过了几日,渐渐忘怀了。如今按下不表。

且说这西乡有一暴富人家,姓秦名贺,乃是胥吏出身。为人刁滑刻薄,常常包揽词讼、鱼肉乡里,因此得了许多造孽钱。年近花甲,老妻已故,单有一个儿子,名叫赐贵。赐贵幼时,贺老头儿爱若掌珠,即请一位有名的老先生教他读书;且想娶一房美貌的媳妇与他,日后亦可料理家务。但是高也不成,低也不就,足足说了四五年,却说到沙雪梅家来。 那时雪梅父亲还在,闻说媒的人家,就是老贺,初也不甚应允。却这时赐贵读了廿来年书,方进了一名秀才,沙雪梅的父亲心内想到:“秀才女婿,必是满腹经纶,正与我女儿相配的。亲家翁的声名虽不甚好听,但年已老迈,不久就要物故,这也可以不必过虑。况我女儿年已及笄,我已到古稀时候,不如将就许下,了却心头一桩大事。”故到媒人再来说时,即满口应允了。 贺老头儿闻此喜信,即择了吉期,厚厚的办了聘礼。那日体面万分,亲友来贺,把个老头儿笑得口也合不拢来。缔姻已毕,即请朋友托有名的星卜家,择日迎娶。岂知回信转来,说今年年庚不利,择在明春。老头儿虽急急欲见如花的媳妇,但是一个最相信阴阳的人。当时无可奈何,只得等待明春,高坐在上面做公公了。(罗景仁批:贺者在堂,吊者在门,我劝老头儿不必太高兴。)

忽一日,老头儿正因公事已毕,在家闲坐,则听得儿子赐贵在隔房支支吾吾的乱叫,知道他又读什么诗文。心内想道:“我前日把他读书的意思,只因有了文墨,愈可以舞文作(敝大)。岂知他读了廿来年书,平时将公事与他商量,一些不懂,却无心进了一个秀才。老夫当日,也很欢喜。但前日听同事的朋友说来,现在时势,秀才是最无用的,不如学着我们事业,倒是一个长深饭碗。老夫心下一想,也是不错。儿子赐贵虽读了书,进了一个秀才,却是迂腐腾腾,无一奇谋巧计;且前日叫他起一封信稿,竟写了好几个白字;正如俗话所说‘文不能当誊录生,武不能当救火兵’。恐后来非但发财无日,连我这的(点)儿老家私也保不住了。倒是叫他早早改习为是。”主意已定,欲唤儿子出来吩咐几句,即隔房叫道:“赐贵!赐贵!”(罗景仁批:可见我们国中的秀才尚不能及胥吏。) 赐贵当时正高声朗诵《仁在堂》文。父亲叫,他没有听见。 贺老头儿又厉声叫道:“赐贵!” 赐贵听得父亲叫他,即一手拿着所读的文章,走到父亲跟前,问了一声:“叫我何事?” 老头儿说道:“赐贵,你想我这大家私从哪里来的?这都从我心灵手敏、跳走衙门而来。你虽进了一个秀才,但是不中用的。你想,我们国中,秀才也不知多多少少。敲更的也有秀才,推车的也有秀才,做烟伙、做龟奴的也有秀才。你想,秀才若有用,何以要敲更、要推车、要做烟伙、要做龟奴呢?我给你想来,倒不如改习了我的事业。我将生平秘诀告诉与你,日也可以烈烈轰轰,做一番人家。你心下以为如何?” 赐贵心内想道:“做我父亲的事业,要茶馆吃茶、酒店吃酒、烟盘吃烟,交接了上上下下许多朋友。我是见了生人,就要脸红,这是万乎做不到的。况且古人说‘秀才为宰相之根苗’,我今年已进了秀才,或者明年举人、后年翰林、大后年放了学差,或后又发达上起,岂不荣宗耀祖吗?”即将此意告知父亲。 老头儿又劝道:“孩儿有所不知。天下的秀才——我已说过,不知有多少——个个要放学差,难道学差有这许多吗?况且近日的举人翰林,常有事情请教我的。可见中了举人、点了翰林,也不甚中用。赐贵,你千(切)不可想差(岔)了念头。若说我这些事业,你做不到,你不听人说‘天下无难事,只要有心人’?你若能用心学习,自然是水到渠成了。”说至此,即将一本律例的书交把了他,叫他学习学习。 赐贵拿了这本书,回到书房坐下。忽然想道前时拿去的《仁在堂》遗失在父亲处,即起身去拿。见父亲坐在上面问道:“你不去学习,来这里何事?” 赐贵即以拿《仁在堂》对。 老头儿厉色说道:“这本书要他(它)何用?你还不死心塌地、赶紧改习么?” 赐贵被父亲训责了一番,不敢上前去拿。呆立了一刻,仍回至书房内坐下,心中闷闷不乐。勉强将父亲给他的书翻开来一看,见有一行上面写着“十恶律”三字,另行低一格又写着“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心内想道:也记不得这许多。及读起来,也无甚腔调。正在烦恼万分,则见父亲缓步出门去。赐贵即将这本书抛开,复起身至父亲处,寻那本《仁在堂》文。寻来寻去,也寻不着。忽见字纸笼内露出一本书角儿来,想道必是在这里了。抽出一看,果然不差。欢喜得了不得,即拿至书房内。平平直直,在书箱内藏好。从此父亲在家时,勉强将律例书看看;及出去后,即将那本《仁在堂》拿出来朗读。

忽一夜,老头儿将一张紧要公事的底稿,叫他去抄。说定明日要拿,自己却出门会友去。及至次日,忽忽回家,则听得儿子书房内一片“好啊,好啊”的声音,和着那一片拍桌蹬脚的声音,倒吃了一惊。急急走进书房内一看,原来只有赐贵一人,坐在案前凳上。及把案上子(仔)细一看,所抄的底稿抛在一边,居居正正摆着那前日掷在字纸篓内的一本《仁在堂》文。老头儿厉声喝问:“底稿有抄好否?” 赐贵面如土灰答道:“没没没没有,抄抄抄好。” 此时,此老头儿气得眼珠突出,把那本《仁(在)堂》文撕得五花六碎,又把赐贵恶骂一回、痛打一番。适值有个老朋友来家,苦劝好些说话。老头儿的气,方慢慢平下,同了朋友吃茶去。复又吩咐赐贵道:“这底稿赶紧抄好,我即刻要拿到衙门里去的。” 赐贵等父亲出去后,大哭起来。心内想道:这本《仁在堂》文,乃是老先生给我的。曾听老先生说过:“这部书是路德先生所作,是我选择理法最双清者,订成一本。你能时时熟读,将来秀才、举人、翰林,正如拾芥了。”如今虽进了一个秀才,但是没有了这本书,将来举人、翰林是无望的。想到这里,当时父亲所打的地方又酸痛起来。正苦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忽见案上那张底稿儿被风吹得乱动。心内忽想道:总是这个冤家不好,害我到这等地方。急忙把眼泪向袖上一揩,气吁吁跑到案前,把那张底稿儿向磨好的墨盒内浸下;又把撕破的《仁在堂》文收拾起来,用纸包好,藏在书箱内。然后却背着手、乘着泪,慢腾腾地走到书房后轩的床前,直挺挺像死尸地睡了。 贺老头儿与朋友吃了一开茶,心里想县内公事要紧,这时候已不早。即别了朋友,回至家中。走进了书房,不见赐贵,案上并没有抄好的稿纸与那所抄的底稿,连那撕破的那部文章的片纸只字也不见了。唯一个既圆且大的墨盒内有一张纸儿浸着,上面有一只字角儿露出。仔细儿一看,却是我亲手写的底稿。心中气得了不得,急忙将这纸儿从墨盒内提。那知出墨汁甚浓,非但字辨不出,连撕也不甚撕得开了。老头儿心下又是一急,昏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罗景仁批:“文不能当誊录生,武不能当救活兵”,“读书人”之普通状态也。作者何以独骂秀才者?盖借一秀才,为一切“读书人”之六寸照相片。大于秀才者,即六寸照片放大为八寸、为十二寸;小于秀才者,即六寸照片缩小为四寸、为二寸。骂秀才,是骂尽一切“读书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