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论“进化”欧洲幼稚,讲“平等”震旦文明

#女狱花

话说许平权开了一个女学堂,那日演说一番,心中很是爽快。从此尽心教育,女学上很有进步。一日正当功课完后,坐在书房内,心里忽想道:“我们二万万女子,大都无知无识,如鹿豕一般。区区这个女学校,教育安能普及?师范学堂,今日亦很要紧的。”即刻命工人将里边坍败的房屋修理起来,作为讲堂卧室;立了一个详细章程,额招师范女学生六十名。 那日来考者,竟有六百余人之多。平权即将各种普通学与各学生当面问答,又出一个论题,令学生各做一篇。

待至学生去后,已是傍晚时候。平权吃了夜膳,即在书房内,将那些论说阅着。则见各人论中皆有“男人不得压制女人,女人不可受男人压制”“女人须用强力夺权利,男人决不肯轻将权利给女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女子最男人,须用对异族之法”的各种话。 平权心中思量:“前时我们女子,皆守‘以顺为正’之道,决无有与男子抗抵的。今日女权如此发达,岂非由沙雪梅破坏手段酝酿所成吗?”欢喜了一会,忽又感慨道:“照这样子看来,只知强权、不知义务,必使祥云袅袅的家庭神圣园,变为惨雾沉沉的家庭修罗场。那时男女争权,恐世界非但不能进化,将要退化了。”心中闷闷不乐,即走出书房阶前散步,不知不觉走到花园里来。 那夜正是积雪初晴,皎洁洁的一片月光照在白梅花上,好比琉璃世界一般。赏玩了好一会,觉得几阵松风冷入心髓,一连打了几个寒噤。即忙回到书房里来,见案前坐着浑身通红的一位男子,心内很是惊讶。急走几步,仔细将他一看。原来是那个宗祥,低着头看那些论说,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的雪衣。 宗祥见平权进来,即立起身来问候。 二人坐谈了一息,宗祥问平权道:“我闻天的生人,无分男女。则男女是应该平等的。我们国中,素来重男轻女;国家上的权利,女人一些没有,倒也说得过去。但在欧洲各国,号为平等,何以女子犹无参政权呢?” 平权道:“昔时的欧洲,与今日的中国,真是一样。我记得西人有一个笑话,说前时阿拉伯有一个人,叫他第一妻挑水、第二妻磨谷;第三妻貌甚美,故现不叫他做下等事情。照此看来,欧人前时亦很野蛮的;惟近来力求进步,稍稍发文明的光辉;但今日犹在幼稚时代,一切制度尚未完备。不必说女子没有参政权,很是不公平;就是细腰的这件事,何异小脚的陋习么?若后来文明日进,细腰的陋习自必竭力除去,参政权亦男女共有的。” 宗祥听了,很是佩服,说了几句赞美平权的话。 平权又说道:“妹妹近日心内思想,有一件事,实男女间之大不平等;但那件事平等的时候,即人类灭绝的时候了。你想男女交媾,共享欢娱;何以生育子女的苦痛,要女子独受呢?文明极顶的时候,做女子的定剏(创)出各种避孕之法;决不必等地球的灭日,人类已是没有的。自此以后,必有比人高等的动物管理世界;其生育子女,雌的决不受一些苦痛,另有神妙的方法;但这个方法,即问今日有名的哲学家,也不能说出来;因其身体构造不知是什么样子,其安能妄断呢?”说至此,与宗祥大笑了一回。 自鸣钟上已是十二点零五分,宗祥告别回家,平权也是睡了。次日起来,将那些论说看毕,定了名次,即上班去教授。

光阴迅速,转瞬一年。女学堂学生皆已学习专门科学,师范女学生亦毕业;又另招了一班新生教授。 过了十数年,城里城外皆有好几个女学堂。那时,女子状态很是文明,与前时大不相同;做男子的,亦大半敬爱女子。 平权心内想道:“我前时与宗祥立约,本说‘女界振兴之日,为你我完姻之日’,今日女界也可算昌明了。虽宗祥见我时,并不将此事提起;但是他也如我的样子,用了心血数十年,竭力把女界洗出光明。今日不与他完姻,未免失信。且我若不婚嫁,国中普通女人必误会我不悦男子;将来愈传愈误,必人人欲为沙雪梅、欲为文洞仁,大伤天地生成之道。安可因区区一身的习惯,为二万万女子的祸根么?”主意已定,即将此意告知宗祥。宗祥亦很以为是。

成亲之日,宗祥对平权作揖道:“恭喜妹妹大事成了。” 平权亦回揖道:“这个功劳应该归哥哥的。妹妹近日看世界大势,移风易俗,莫妙于小说。世界上的人,或有不看正书,决无有不看小说的;因正书中深文曲笔,学问稍浅的人决不能看,即使看了,亦是恹恹闷倦;惟小说中句句白话,无人不懂,且又具着嬉笑怒骂各种声口,最能令人解颐,不知不觉将性质改变起来。哥哥啊,我想你数十年中对着一盏孤灯,吮着几点残墨,绞脑筋、洒热血,叫醒女人的长梦,痛骂男子的强权。今日我们女子香闺前的自由花而,岂不是哥哥一枝妙笔中生出么?” 宗祥道:“如此说来,哥哥又要崇拜妹妹了。哥哥前日有一番议论,说一国之中,若没有女国民,决没有男国民的。一个人小的时候,心中皆无定见,只有摹仿的能力;母子之间最为亲切,则一举一动自然而然学作母的样子。你想前时我们女子,有光明正大的举动么?即使幼时出外游学,思想竟能开发起来;到得成亲以后,困于家常琐屑,英气也渐渐消灭。妹妹啊,你怀着菩萨心肠,舍身渡世,将直接之善女人,间接的善男子。从火坑提到金莲座上,非特我们二万万裙钗女子,皆当焚香叩首;我们二万万须眉男儿,也当跪食慧果了。” 当日平权夫妇的恩爱,自可不言而喻;即普通夫妇,亦不像前时的野蛮。那夫妇的爱情,如胶似漆,真是说也说不能尽。 我记得那个大豪杰还有一首七绝,极描写“爱情”二字。我且讲出来,结这部《女狱花》。 诗曰:“嬴得书香胜粉香,文明小史演闺房。堂前燕子窗前蝶,岂独天台有阮郎?”

(罗景仁批:小说结尾,与“楔子”一般,一则须将全部笼照(罩),一则须将全部收束。庸手作此,或病拖沓,或病枯率。此书结尾,何等圆足?且有三长焉:虚虚收足木部之意,不将余义收尽,可使后人续补,一长也;带描出世界文明,夫妇相见如宾,充足《女狱花》之意义,二长也;合于寻常小说,归结于团圆,不使俗人訾(zī)议,三长也。吾观此回书,叹观止矣。)

录入者注: 訾(zī)议:不好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