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男尊女卑人权缺,月白昏黄梦境奇
“沈沈(沉沉)女界二千年,惨雾愁云断复连。精卫无心填苦海,摆伦何日补情天?自由花已巴黎植,专制魔难祚命延。血雨醒风廿世纪,史臣先记女权篇。” 这一首诗,乃是亚洲大陆的大国,一个大豪杰所作。这人学通中外,才冠古今,且有一种特别性质:于男权极盛的时代,竭力扩张女权。他的振兴女界的著作极多,在下因欲说这部《女狱花》,故无暇去讲他。看官且将这首诗的意思仔细想想,已可知他是一个开辟女子新世界的“哥伦布”了。 但是,当日,普通的男子,视女人像个买落的奴隶,看了这首诗,无不笑他痴、骂他狂,以为世上岂有此阴阳反复之事,则“女权”是无人肯重的;而为女子者,亦因做惯了奴隶,极不知苦痛,所以又把他的说话当作耳边风,不肯细心思量,竭力把自己主权恢复起来。咳,照这样子看来,虽有这个大豪杰婆心佛口、鼓吹革命,而我们二万万女子已是入了十八重地狱,永无超升天界日子呢! 岂知天下大势,压力愈深,激力愈大;若顺着时会做去,则将来的破坏还不至于十分凶猛;自经一再压制,人心愈奋愈厉,势必推倒前时一切法度,演成一个洪水滔天之祸。所以,这个大豪杰的诗词,当日虽极无影响,不到数十年,就酝酿了一位杀人不眨眼的女魔王沙雪梅出来了。
雪梅住在这国的东南的东乡,本是天气温和、山川明媚、产生人物之地。她的父亲亦是一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男子,只因家道贫困,日以教习拳棒为事。雪梅幼少时,母亲教她针凿,却不甚喜欢;惟于其父亲练习拳棒时,常常留心观看。她父亲正因年已老迈,并无儿子,生平习的武当、少林拳术苦无人传;今见雪梅喜欢,故把内堂外堂诸拳经,细心传她;又把各拳中最要的解数,一一指点。雪梅又能凝心静气,时时学习,不到两载,诸般谙熟,真欲青胜于蓝呢。 光阴似翦,日月如梭,又过了数年,父母相继而亡。雪梅尽哀礼,收殓安葬,孤苦伶仃,独自在家习练拳术。一二恶少,不免有不良之心。只因雪梅虽艳如桃李,却冷若冰霜,另有一种凛凛气度。盖兼她有一副好手脚,故无人敢犯她的。且乡中父老,闻雪梅有嫡派拳经,欲子女学得一二套回家,亦可防御盗贼,故就学者日众。雪梅当时,颇不寂寞。
雪梅且因父母在时,未曾读得几年书,深以为一大恨事。今同学姊妹中,有文理通顺者,彼此叨教,以资学习。从此,雪梅日则教人拳棒,夜则挑灯读书。 忽一夜,正是深秋天气,雪梅在窗下用功,觉得(彳岂攵)敳(ai2)冷侵肌,即起身披了一件夹衣,复向案前坐下。看不到数十行书,忽有衣履翩翩一少年进门而来,掣彼同行。走数武外,见有一所高大房屋。少年挺身而入。己亦不知不觉,随之而去。 过了数十进,少年得意洋洋,缓步而行。己亦且行且顾,见前面一进房屋,较外边诸进,更为宏丽。外门挂着一块泥金大匾,上面写着黑漆漆“十九殿”三个大字;里面上头高耸耸坐着老老少少、贫贫富富的无数男子;底下笑嬉嬉(嘻嘻)跪着老老少少、贫贫富富的无数女人,且与一群一群的牛牛马马一同跪着,旁边摆着从来未见过的各种刑具。 雪梅看到这里,正在心里踌躇,猜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不觉足趾已到门前。少年拥之而入,且拉她至众女人与众马牛跪的地方跪下,自己却跑到上面,屁股一耸,坐在那边空的一把交椅上,摇头摆尾,与众男子不知说什么说话。 雪梅此时内心思量:“我并没有犯什么罪,何以跪在这里?且即平时为人打抱不平,或得罪了一位官长,故把我跪在这里问罪,难道这许多女子都得罪了官长吗?且即都得罪了官长,何以与一群一群的牛马同跪着呢?”忍不住扒(爬)起身来,欲向在上得(的)人,问一句说话。 忽见众男子齐声喝道:“跪下!” 雪梅接口道:“我有何罪,要跪在这里?” 众男子答道:“你并没有什么罪。这是你做奴才的本分。”又众口厉声喝道:“跪下去!” 雪梅听了,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内心思量:“我们国中,并没有对平平白白的女子叫奴才的。这正是外国野蛮的人,不可以理喻了。”正欲使一套落花流水的拳头,将众男子一齐打倒,则听轰天镇地的霹雳一声,众男子忙忙从椅上逃下,众女子纷纷从地下扒(爬)起。倒把雪梅吃了一惊,呆了一呆。 定睛一看,并没有什么高大房屋,有什么众男子、众女人与一群一群的牛马,有什么从来未见过的各种刑具;自己仍坐在案前凳上,一窗月色皎洁可爱,四壁虫声悲凄欲泣,案上青灯又复,火光似豆。内心一想,原来就是南柯一梦。 雪梅此时,即将案上灯台拨了一拨,把所看的书抛在一边,仔细把这梦思寻,终不能猜出有什么道理。呆坐半时,则听邻屋鸡声喔喔乱叫,知天将要亮了。即起身走近床前,合衣睡下。忽又听得剥筑叩门声音,即跃身而起,见东窗上面,日光照得如火一般,知时候已不早,想必是学生来学拳棒了。 开门一看,果然不差。
大家走进堂前,一齐坐下。雪梅即将昨夜的梦说了一遍,欲众人详解详解。 诸学生中,有的说道:“先生专管闲事,恐怕日后打坏了人,有一官司到来,应该小心为是。” 有的说道:“我近日听有人同父亲说,洋鬼子势耀极大,我们的国日后终要被洋鬼子占据的。依这梦想来,大约洋鬼子得了我们天下,就把我们女子当作奴才看,也未可知。” 最后,教雪梅国文的又说道:“我闻圣人无梦。梦乃是人的心思扰乱所成,最无凭据的。可不必考究他。” 乱乱轰轰(哄哄)猜了一会,终不能猜出什么道理。雪梅见日已将午,只得把拳棒教习一回。 及至学生去后,雪梅又闭户思寻。未知终能猜出否,且听下回分解。
(罗景仁批:金风飒飒,玉露沉沉,披襟夜读,幻境黄粱。是梦耶?非非梦耶?非非非梦耶?总之,“自由、平等”大风潮,已由欧洲鼓汤而来。即无梦警,男尊女卑之陋习,决不留片影于二十世纪中。作者之所以托梦境者,因小说第一回,须将全部笼照,一蹈实境,必至挂一漏万;故有名之小说部,每托此为终南径也。)